◎宋治德(前香港職工盟組織幹事,現於法國留學。)
編輯室報告 / 勞動視野工作室:
近期希臘一直是全歐甚至全球的政治焦點,而希臘工人也位於反抗金融寡頭的最前線。自從2009年至今,希臘工人大小抗爭不斷,前後發動過32次總罷工,2015年1月25日,激進左翼聯盟(Syriza)在希臘大選中獲勝,這是歐洲新興左翼政黨躍上執政舞台的先聲。各國政府和國際銀行一刻也不敢鬆懈,緊緊注視著希臘,就怕希臘萬一拒絕緊縮政策,其他債務國將有樣學樣,金融寡頭的錢袋也將不保。而全世界的工人和抗爭者們,也同樣緊緊注視著希臘,除了心繫希臘百姓民不聊生的苦難,更要向希臘工人抗爭的經驗學習,看著希臘工人能否在詭譎多變的政治風雲中走出一條自己的路。工作室盼關注勞工權益者亦廣開國際視野,特刊登此好文以饗讀者。
過去兩個多星期的希臘局勢,變化速迅及富戲劇性,令世人廣泛注目。7月5日的公投,參與反對票運動(即反對三駕馬車——歐盟委員會、歐洲央行和國際貨款基金組織——提出貸款條件的緊縮措施)的民眾、工人階級所釋放出的能量,肯定是過去幾十年來(自1970年代以降)希臘所未有的、甚至是歐洲少見的現象(有評論將它相比1974年的葡萄牙革命——從群眾動員層面而言)。公投結果出人意料地是62%大比數的反對票,卻不到一星期,執政黨激進左翼聯盟(下稱Syriza)竟然與三駕馬車達成貸款協議,接受比原先更為嚴厲的緊縮措施(台灣媒體將Austerity譯為「撙節」,但它在中國古語裡是褒義詞,與浪費相反的節約意思,但現在Austerity英文裡實際意涵已較為貶義,亦不止是「節約」的意思),以及強行在國會通過新的緊縮協議,激發民眾巨大的反彈,以及Syriza內部的分裂。
先稍為離題,說明一下這次公投的內容。這次公投的針對目標,是民眾就三駕馬車早前提出的貸款條件——緊縮措施,投下「反對」或「贊成」票。但它不包括希臘政府自己對三駕馬車所提出的貸款方案。其次,即使反對票勝出,亦根本不是早前主流媒體所說的「倒債」,而Syriza領導利用這個公投結果向三駕馬車提出其方案。而此前希臘政府代表與三駕馬車的貸款談判,亦從來不是要求「倒債」或「不還錢」,只是要求給予「債務重組」的方案選項(債權人主要是銀行)。但都一概被三駕馬車拒絕。
這裡主要集中討論三個問題:第一,公投對於反緊縮的民眾鬥爭和工人運動有何意義?第二,公投後,國會卻通過了比此前更嚴厲的緊縮措施,有評論認為(如前希臘財長瓦魯法克斯(Yanis Varoufakis))將助長法西斯金色黎明黨的壯大,情況會否這樣?第三,通過新的緊縮協議後,希臘工人階級反緊縮的鬥爭發展又會怎樣?
首先,這次公投裡年輕人投下反對票的比例是最高的。基本上投反對票的年齡群,18至24歲有85%(反對票統計數據),而且還有很多是18歲的「首投族」。如果以這個年齡群來看,都是在希臘加入歐元區下長大的一代,現在卻大部份反對歐盟並準備接受「希臘退歐」(Grexit)的後果。因為他們眼中的歐盟(歐洲央行、歐元集團),就是代表了緊縮政策、銀行集團的利益和不民主的決策機關。
另外,這亦是一次階級對壘的投票,即使是希臘本土的主流、右派的媒體,也不得不承認為「階級公投」。因為投反對票的主要為基層民眾、工人階級或中產階級的下層部份;工人階級或基層民眾為主的地區亦是反對票佔優的地區(見譯文:〈雅典見證:人民拒絕了緊縮方案,且這不過是個開始〉)。相反,資本家階級、上層階級、企業老闆等等,當然是投贊成居多,富裕地區亦同樣是贊成票的票倉。
而且在整個公投舉行前夕,反對和贊成的陣營的民調基本不相伯仲。不要忘記,贊成的陣營除了有各大財團資本家的幫助外(恐嚇屬下員工必須投贊成票),還配合私營媒體一致地開動宣傳機器。更為離譜的是,歐盟官員輪流出場恐嚇反對票勝利的後果等於「希臘退歐」,以及歐洲央行親自督師實行「貨幣窒息」措施(monetary asphyxiation),拒絕希臘要求增加緊急流動性援助(Emergency Liquidity Assistance),從而導致希臘銀行出現擠兌而被迫閉門一星期,以此製造恐慌(見瓦魯法克斯於英國《衛報》的文章)。但結果是民眾毋懼任何的恐嚇和勒索,以大比數的反對票對資本家階級、三駕馬車予以狠狠的還擊。
其實,這次公投的反對票勝利,是得益於過去幾年來工人階級自下而上組織起來反緊縮的鬥爭,亦是這場鬥爭的延續。茲舉兩個鼓舞了全國工人階級鬥爭的重要事件。第一件是兩年前(2013年6月)國營電視台ERT的員工反關閉電視台的佔領鬥爭。當時的右派政府為配合三駕馬車的緊縮協議突然宣佈關閉整個電視台,即時解雇2600多名員工,但員工佔領電視台大樓並自行繼續播放節目,民眾紛紛趕往電視台大樓聲援佔領的員工及阻止軍警的清場。到今年6月Syriza宣佈ERT正式復播,重新聘回ERT的員工(見此次事件的介紹文章)。另外就是財政部的女清潔工的反裁撤的鬥爭。2013年9月財政部解雇595名女清潔工,她們在財政部雅典的總部外搭起帳篷進行了20個月的露宿抗爭,她們的鬥爭得到大部份民眾的同情和支持,結果她們最終在今年5月獲得復職。其他還有不同大大小小的工人階級的自發鬥爭,多不勝數。總之,希臘工人階級已自我組織、動員起來,進行了反緊縮的鬥爭。
財政部被裁撤的595名女清潔工,經過連續20個月在雅典財政部總部外的露宿抗爭,終於在2015年5月獲得復職。
第二個問題,前財長瓦魯法克斯警告,這次接受三駕馬車新一輪的緊縮措施會壯大法西斯金色黎明黨(見ABC訪問)。這固然是值得探討及警惕的問題,但瓦魯法克斯此說法有他要突出緊縮政策的聳聽的考慮。其實,過去幾年來的緊縮政策而引致的經濟–社會的危機,已經令到金色黎明黨得以茁壯發展。他們於2012年的國會選舉首次獲得議席,而其黨徒犯下多宗襲擊甚至謀殺少數族裔和外來移民的案件,仍然逍遙法外。還有其黨徒滲入警隊,並得到警隊高層的包庇。
但這裡有個轉捩點,就是2013年9月18日反種族主義饒舌歌手Pavlos Fyssas被金色黎明黨徒殺害而激起全國性的反法西斯主義運動。 Pavlos Fyssas被殺害後,剛於2012年由多個左翼團體、工會、人權組織和外來移民團體等組成的「反種族及法西斯主義運動陣線」(以下簡稱Keerfa),進行串連並發動抗議示威。2013年9月26日有5萬人齊集雅典,遊行往金色黎明黨的總部,要求當局立即取締金色黎明黨,並且要新民主黨領導的執政聯盟下台。其實,新民主黨本身上台後已經有計畫地將經濟、社會的危機歸咎外來移民,基本與金色黎明黨沆瀣一氣。但因為Pavlos Fyssas被殺激起了的全國反法西斯主義浪潮,再發展下去若與工人階級反緊縮的鬥爭合流,這股力量完全足以令到執政聯盟立即倒台。所以,新民主黨被迫採取行動,拘捕金色黎明黨多名高層領導,防止群眾的怒火蔓延而危及整個統治階級。
所以,金色黎明黨經此一役,氣焰已稍為收斂。在今次公投裡,亦呼籲其支持者投反對票,以此「洗底」及爭取更多支持。不過,金色黎明黨徒並沒有公開出現在運動裡。而且根據調查,其60%的支持者其實投了贊成票,充分顯示其支持者的階級取向(見譯文:〈齊普拉斯,你將我們的勝利弄成了什麼樣子?〉)。另外,作為反緊縮鬥爭骨幹力量的工會部份,金色黎明黨在這一塊基本沒有任何勢力。緊縮措施會否令到金色黎明黨再度發展,目前仍難看到。不過,希臘民眾的反法西斯運動已形成一定的社會力量,假如反法西斯的這股力量與反緊縮的鬥爭互相結合,這才能徹底打垮金色黎明黨。而從目前看到的資料,Keerfa和「反資本主義左翼聯盟」(下稱Antarsya,見團體介紹文章),正努力在社區層面從事這方面的教育和宣傳工作。而從2013年開始,每年10月會舉辦反種族主義、反法西斯主義的活動。
第三個問題,經過此次事件,若果在Syriza內部真的希望尋求變革資本主義、或脫離歐元區、銀行國有化的團體、工會,認清其真面目,而作出去或留的取捨,未嘗不是好事。那樣,目前情勢對希臘工人階級反緊縮的鬥爭有何影響?首先,Syriza整體上基本代表傳統社會民主派的改良主義路線(縱然其內部的左翼成員團體不一定都如此想法,尤其較有影響力的「左翼論壇」(Left Platform)),希望透過選票而達到改良資本主義。Syriza當初向民眾提供了一套如何擺脫緊縮政策的政綱及策略,民眾才選它上台,但結果它最終仍被新自由主義及資本主義的議會邏輯徹底擊潰(見Alex Callinicos的批評。他與Syriza的中委、左翼論壇的領導之一Stathis Kouvelakis的辯論視頻)。
Syriza最終臣服新自由主義,成為某種新工黨模式的「新自由–社民派」(Neoliberal Social Democracy),但它本身的議會道路並不一定到此為止。因為其政治上的主要對手新民主黨,也是此次公投贊成陣營的核心,經過公投一役的慘敗,黨主席(前總理)薩馬拉斯已為此辭職,現時正群龍無首,失去方向。而老牌社民派政黨的泛希臘社會主義(PASOK),自今年初的國會大選慘敗後,亦一蹶不振。另外,齊普拉斯對在國會通過緊縮協議而投反對票的黨員,開始進行整肅,尤其是左翼論壇的議員。因此,即使齊普拉斯短期內宣佈重新舉行國會改選,Syriza亦很大機會繼續成為執政,甚至毋須要靠像現時與中間偏右政黨籌組執政聯盟。
以上所述,希臘工人階級為反對緊縮的鬥爭已經自發動員、組織起來,若要更為有效、持續地與緊縮措施作出決裂,需要建立起一個更為強而有力的組織去領導這場鬥爭。這個明顯道理,有其深刻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解釋。匈牙利著名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盧卡奇(Georg Lukács)在他的名著《歷史與階級意識》(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裡提出了工人階級的「被賦予的階級意識」(Imputed Class Consciousness)的問題。它有兩重意義,首先它是一套概念和知識,它包含工人階級對客觀社會狀況所產生的各種利益能夠聯系自身的直接行動及對整個社會結構的影響。這是從自發的反資本主義危機的鬥爭中產生的。但如何將這種自發鬥爭中的階級意識的認識–知識,轉化為持續性的策略與系統性的實踐指導來改變社會,這涉及第二重意義,就是組織的問題,盧卡奇在書中討論到共產黨(斯大林還沒奪權前的共產黨)的角色和作用。
環顧希臘現時有哪個組織能擔負起領導工人階級反緊縮甚至反資本主義的鬥爭?整體上不會是Syriza,但它裡面的成員團體,例如左翼平台,仍然有此可能。希臘共產黨在地方工會仍有其一定的基礎,但其領導貫徹宗派主義的特色,這次呼籲杯葛公投和投廢票而淪為笑柄,因其支持者大都走去投了反對票。至於另一個Antarsya,力量雖然相對薄弱,但卻具戰鬥性。在這次公投的動員裡,Antarsya與Syriza內的一些成員團體有一起合作,左翼平台能否與Antarsya有進一步的合作,建立起更強大的反資本主義左翼,是對工人階級反緊縮的鬥爭有重要的作用,在希臘、歐洲的左翼圈子裡開始有討論這種可能性。
總結而言,雖然Syriza領導推動通過新一輪的緊縮協議,但從目前情勢可見,並沒有動搖工人階級反緊縮的決心。當國會7月15日就有關緊縮措施進行表決之際,不同的工會已發動了全國大罷工,並且宣佈同類罷工陸續有來。齊普拉斯舉行公投本是一場政治賭博,作為與三駕馬車的談判籌碼,但他始料不及的是公投卻釋放出工人階級、民眾反緊縮鬥爭的巨大能量,鬥爭現在才正式開始。
2015年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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